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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拳/台湾 张辉诚

  张辉诚爸爸说:「这拳法是咱门张家老祖宗一路传下来的,传到你大陆上的爷爷,你爷爷再又传给我,你要学不会,怎对得住张家列祖列宗?」于是,每天黄昏,我爸一回到家,便领着我迎着余晖走出庄外,到田间的农路上打拳。

 

  我打小就跟着父亲学太极拳,这其实没什么好说嘴的,像这种慢吞吞的动作,只适合我外公学而已,我小时的那群玩伴,哪一个不是风靡九月十五大拜拜在我们葱仔寮古安宫前请来的露天电影里头的成龙,成龙和里头白头老翁使得虎虎生风的不是蛇形刁手、螳螂拳,就是鹰爪、醉拳,动作又快又狠,肌肉厚健刚强,举手投足充满英气,那像太极拳温温吞吞,小家子器得很,所以我们这群小毛头老是在三合院前的空地比划着电影里的身段、手势 -当然,这得瞒着我父亲才行。

 

  「那些都是个不入流的外家功。」我爸经常在早晨教我打拳时,听我说成龙怎样怎样的时候,就这样训斥着。练太极拳不是一件多乐的差事,我爸要求极严,开拳前的暖身动作一点都不得马虎,光是躬拳转体、弯腰触地、大甩手、前踢、前蹬、外翻圈踢、内翻圈踢,就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一回下来早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还只是开场白而已,接下来就得蹲弓形、扎马步,表面上看起来是练基本功,实际上和上课窃窃私语被老师罚到教室后半蹲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半蹲可以乱蹲,马步可不许乱扎,我爸要求马步要如桩入地,稳如盘石,但又要静里寓动,如蓄满的水库可随时一泻千里,奔腾发劲,说得自然比较简单,一旦我双脚与肩同宽扎马下去后,我爸就靠过来,要我仔细着收进小腹,把重心放在大腿上而不是落在膝盖,然后叫我再蹲下去一点,这种姿势只要过了一分钟,大腿上的肌肉便开始自行乱窜舞动起来,我脸上表情也随之狰狞,身子不由得歪七扭八,我爸这时候就会在一旁气定神闲地说:「马步扎不好,学什么都是空的!」然后就看他好整以暇的蹲完十五分钟的马步,脸不红,气不喘。

 

爸爸又要我练拳了

 

  后来,我爸从军中退下来,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在葱仔寮的外公家,白天就在附近乡镇接做板模零工,那时我才刚学会背书包排路队走路到山内国小读书,照理说父子俩白天应当无暇练拳才是,说也奇怪,我爸可不这么认为,尽管他干完一天粗活回到家早已疲累不堪,却还是坚持要教我练拳,反正就是不准我一日荒废拳课,他说:「这拳法是咱门张家老祖宗一路传下来的,传到你大陆上的爷爷,你爷爷再又传给我,你要学不会,怎对得住张家列祖列宗?」于是,每天黄昏,我爸一回到家,便领着我迎着余晖走出庄外,到田间的农路上打拳,说打拳其实还不是蹲马步,我打小蹲马步蹲了几年,蹲久了竟也蹲出一点心得,这马步要蹲得久蹲得让我爸说声好,不外就是两个小要诀,其一是股跨间须柔中带劲,劲中夹柔;其二是脚板要如千钧顶,顶住全身。这怎么说呢?刚开始大腿肌不是像汽水一样毕波起泡胡颤乱蹦吗,可时间一久,抖颤的力道渐次减弱,转而像波浪一样在腿肌上运行,这时候只要一放松,全身便轻盈起来,一施力,股间就充满劲道,这时候着力点便由大腿转向脚底,由脚底支撑全身,由股跨负责发劲。我蹲完马步后,我爸这时候拍拍他的大腿和手臂,对着我说:「你要记住,这股肱是人的两大弹簧,所有的劲道都是从这里发出。」然后站直身子说:「今天再教你一个新的桩法,叫仆步桩。」我爸把五个手法身形串在一块儿练,左右对称各五个号令,一是侧推掌下弓步,二是换手推掌单吊脚,三是转身横劈,四才是仆步正桩,单押脚侧身下探,五是出掌。我爸演示过一回,要我依样画葫芦照着练,我做了几回,他极不满意,说:「身子骨这么轻浮!」然后叫我跟着他一起走入还没插秧的水稻田里,把脚踩进烂泥巴里头,然后他在泥巴里又演示一回仆步桩给我看,我一看当真傻眼,我爸在水稻田里吊脚、转身、下探,动作之干净俐落如履平地,一点都不为泥巴所粘滞,膝盖以下虽沾泥带水,动作却行云流水,让人简直不敢置信。轮到我了,才刚要起脚,哪知右脚陷得太深,拔不起来,拔了几下才勉强拔起,推掌单吊脚,顺势正要转身横劈时,却因动作太猛,下脚太远,两脚间距过大,一不小心,重心不稳,两脚如系桎梏,动弹不得,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泥水里,好巧不巧,这时候我外婆正好出现在庄口叫唤着:「阿荣仔,转来食饭喔!啊我耶金龟孙子呢?」

 

只传心法不讲架子

 

  算一算,我断断续续练仆步桩、蹲马步的时间已经过了六年,但当真开始练太极拳还是等我爸从台南回来,用赚来的钱买了一间二楼透天楼房,从此父子俩有空闲聚在一块儿,这才又重新入门。新买的二楼透天楼房,位于葱仔寮三公里外的褒忠街的街尾。搬进新家后,父亲不再往台南工作,而是留在家里让人当师父雇请。这下子,我爸又要我练拳了。

 

  练拳的地点是在顶楼平台,时间和往常一样是在黄昏时刻。这一天,做完暖身操、蹲完马步后,父亲说:「赶今儿个起,来练太极拳。」他叫我在一旁候着,自顾自地演练起来,每演一式即口呼一令,只听见金刚捣碓、白鹤亮翅、青龙出水、懒扎衣、单鞭、玉女穿梭、白猿献果、当头炮等名号络绎从耳畔掠过,演了约莫八十余式,方才深呼吸双手合围顺胸而下,对我说:「这是陈式太极拳,属阳刚一路。」又站回原地,说:「再看仔细了!」然后又陆续演了杨式、吴式、武式、孙式四家太极拳 ,有偏柔的、有偏刚的、有柔中带刚、也有刚中含柔,风格不一而足。可我就不明白,既然我老祖宗传下来给我爷爷,我爷爷再又传给我爸,没道理不用张家做名号创一个张式太极拳 啊?我爸听了我的问题,缓缓说道:「咱们张式太极拳,只传心法,不讲架子,所以不以拳式闻名,不过,咱们张家拳法远在各家之上,日后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自此之后,我即由陈式太极拳入手,日日演练,约莫半年,熟习一家,熟习后便换习一家,四年之后,五家七种(陈式分老架、新架,杨式分一路、二路)太极拳皆娴熟精擅,演练无碍。四年期间,父亲经常在一旁指点要领,说:「练架子要注意内外上下,属于内者,即所谓用意不用力,下则气沉丹田,上则虚灵顶劲;属于外者,用身轻灵、节节贯串、由脚而腿而腰、含胸拔背、沉肩坠肘。」其它道理我都懂,单单对节节贯串不明白,父亲再又解释说:「节节者,指身体之九关节,颈、脊、腰、胯、膝、踝、肩、肘、腕,一动俱动,节节贯串,动在手,脚亦着动,动在脚,手亦着动,全身合而为一。」

 

变化多端来去自如

 

  这一天,天气酷热,父亲在一旁觑着我练拳,忽然发出叹息声,摇着头伸手阻止我,说:「停停停,练来练去,一身空架子,半点神气也没。」叫我下楼,随他出门,朝家门前左边一条农业小径走去,最后停在一栋猪寮后面,这是一方池塘,池水碧绿。我爸衣服也没脱,随即纵身入池,要我也下去,我慢慢探脚下去,走到父亲身旁,池水深及颈部,我爸比我还矮一点,池水在他的嘴唇边流荡着,父亲开口说话:「看仔细了!」忽然霍地一声,父亲从水里高举双手,开始演起太极拳,只见举手投足之间,忽而水花四溅、忽然柔波轻漾、忽而拔跳出浪、忽而屈身破水,身形极其轻盈、神气鼓荡不已。收势演完之后对我说:「这太极拳的精义,就在于要如水之流,趁虚而入,盈科后进,柔而化刚。又可多姿多态,硬可为冰、柔可似水、虚可成云成雾,变化多端,来去自如。」然后他又舞动右手,涟漪从手臂旁一圈一圈漾出,说:「全身发劲,也要像水,手脚缠丝而动,刚开始是大动转圈,大圈之中有小圈,圈圈相连,化小圈于无,也就是说要由大动化为小动,小动而不动,虽不动却全身皆动,这样才算真正入了太极拳的门了。」然后只见父亲把手静止在水中,却不断有涟漪产生,向外推送。

 

  后来我读高中,有一天通车回家,远远望见卖房子给我们的房东儿子,正和父亲大声吵嚷着,房东儿子说:「这空地是我们家的,现在要辟作停车场,你种的这棵番石榴要砍掉!」父亲火冒三丈说:「房契上明明注明这块地是我的,怎么?现在仗着你们人多,地又变成你们的了,啊?」一旁的房东和亲戚们七嘴八舌叫嚷着:「这阿山仔,真正番袂直!」房东儿子那时刚从海军陆战队退伍,全身黝黑精壮,肌肉结实,这时候又把脊骨挺直,看上去暴躁得不得了,瞪大着眼,厉声道:「你是欠打乎?」我爸当时已经六十好几,略显老态,个头又差人一大截,我一看情形不对,赶紧上前要拉父亲一把,预防冲突扩大。谁料房东儿子右手已电闪扬起,直扑父亲脸颊,眼看就要正中眉心,剎那间,父亲侧身微退半步,右手包住来拳,顺势后拖,房东儿子顿时前倾,手臂打直,父亲左肩略一肘靠,劈叭一声,房东儿子手臂应声而断,大哇一声,倒在地上,赶忙用左手扶住右手臂,状似十分痛苦,围观者见状,赶紧把人扶了起来送走,回途中沿路还不断漫天叫骂诅咒着。

 

  太极拳不就是动静、虚实、刚柔、开合、方圆、卷放、轻沉、快慢、里外、大小、进退、上下、左右,等等看似二元对立实又相互统一的状态吗?那么生死呢?生死难道不也是太极吗?

 

  我上了高三,临七月联考之前的春假,意外以资优生保送台湾师大国文系,我爸可乐了,一来我们临张家第一位博士的路又近了一步,二来读师大全部公费,每个月还有三千余元生活补贴,能替家里节省不少开销,三来距大学开学还有半年时光,省去准备联考的读书压力,反倒可以专心练拳。半年间,除了练拳之外,父亲也搜出一些太极拳书要我读,第一本读的是陈鑫《陈氏太极拳图说》,这本书极厚,约二、三十万余言,善本书款,里头全是文言文,所幸我当时已熟读四书,能用文言下笔成章,阅读上甚少阻碍。书里头谈的是陈氏历代积累的练拳经验,详解架子、身形、步法、运动和周身规矩,最特别的是以易理诠解拳理,贯串缠丝劲的核心作用,而以内劲作为统驭。当中有段话,到现在我都还能背上:「用力日久,豁然贯通,日新不已,自臻神圣,浑然无迹,妙手空空,若有鬼神,助我虚灵,知岂我心,只守一敬。」似乎是太极拳之最高境界,当时虽不能至,却一心向往。后来又读杨澄甫所写的《太极拳体用全书》,身形手法与陈鑫所记略有不同,理论却大抵相近。

 

  暑假结束,动身往台北读大学的前一晚,父亲在客厅对我说:「大凡诸家讲太极拳的,没有不以意为主,以固定架子为准,咱们张家太极拳恰巧在这里与诸家不同,同样以意为主,却不执着于架子,所谓身随意转,意动架成,是咱们张家太极拳的主要心法,你要好好记住才是。」

 

  「身随意转,意动架成,这样说来,既然不注重架子,那我起先练那么多家架子做什么?」

 

  「诸家太极拳所订的架子,各得一偏,正所谓道术为天下裂,想要还原太极拳原貌,唯有熟习各家,再随意而动,截补短长,出入各式架子,最后能随意拼凑,变换万端,这道理哪是诸家胶柱鼓瑟的固定拳式所能比拟。不过,话说回来,不由诸家拳式入手,也通透不到这等境界。」

 

推手不是在沙发上练的

 

  就在我差不多认定这辈子功夫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超越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被突如其来的几个敌手攻击得毫无招架之力,溃不成军。这回遭遇的对手,个个来头不小,招招凌厉凶狠,尽取要害而攻之。譬如说,心搏速乱了他调息吐纳之功,白内障蒙了他眼观四面的清明目光,珍珠瘤掩了他耳听八方的灵敏动静,帕金森症废了他打桩使拳的身形,更糟的是,肾衰竭直捣五脏六腑,摧而毁之,就这样内外夹攻之下,仿佛只是一夕之间,我爸,他老了,那速度之快,变化之巨,简直让我无法相信。好似昨儿个才厉声教训我「身子骨轻浮」、「没半点神气」,一边神气鼓荡演练着拳式的那个父亲,今天猛可成了举步维艰、佝偻丧气、神情萧索、垂垂老矣的老人了。

 

  那时我刚从金门退伍,进研究所念书,把父亲接到台北同住,白天母亲照料父亲一切琐事,晚上则由我负责替父亲洗澡、喂食、分药,搀扶着在客厅走东走西,或用轮椅到楼下公园闲逛。大部分时间,我就坐在沙发上陪他玩推手,父亲手颤得凶,其实已经不太能正确感受我的发劲,推着推着,双掌就自己解开了,露出一大片致命的破绽,这时候他会焦急地说:「啊,糟糕。」我便趁虚单掌长驱直入,笑道:「达阵得分!」然后他就摇摇头:「老了,老了,手都不听使唤。」说这话的当头,其实只有我知道个中酸楚 -熟习太极拳的人都知道,这推手不是定在沙发上头练的,而是必须配合身形步法,利用全身皮肤触觉和内体感受探知对方来劲大小、刚柔、虚实、长短、迟速和动向,施以四正手和四隅手的适当反应,手动身转,进退周旋,达到引劲落空、乘势借力、以轻制重的目的 -父亲这哪是在跟我在练推手,不过玩玩而已,往昔练推手时,哪一回不是被父亲约束缠绕、回旋扭转得东倒西歪,前仆后踬,狼狈不堪得很,此时推玩之间,可没想到竟推出一片感伤。

 

  有时候,父亲会自己从沙发上登起,想靠自个儿力量走进厕所方便,一不小心,就踉踉跄跄倒栽地板,通常额头、后脑勺或膝盖会撞出大小不一的伤口,鲜血直流,我一闻撞击声便心知不妙,连忙仓皇奔出,赶紧扶好父亲,熟练地包扎伤口。父亲也不喊疼,只冲着我笑:「刚才那一招白蛇吐芯摆得还不错吧!」又有时,我半夜尿急起来上厕所,发现他倒在走道上动弹不得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我拍醒他,凶他:「有包尿布,尿出来就好了啊!」他就会傻笑说:「这怎么好意思!」「不然就叫我啊?」「那怎么行,扰了你清梦,明儿个还要上课,没精神。」接着又一派天真地说:「上得成厕所就上厕所,上不成我就躺在这儿,练练桩啊!」

 

  父亲定时去万芳医院洗肾已经两年余,每周三次,每次四至五个小时不等。后来不知怎么了?原先左上臂的人工血管突然堵塞,洗肾的针头插进去不见血出,只得赶紧送进手术房开刀疏通,医生说血管的使用年限到了,怎么疏通也疏不成,只好又在左上臂靠胳肢窝的地方又重新埋了一条人工血管。这一折腾,就开了两次刀,原本以为就此打住,岂料新埋的血管要一个月后才能使用,但洗肾间断不可超过四天,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直接将洗肾针头插入右大腿的股动脉,当作临时血液透析之用,好端端洗到一半,没想到又阻塞住了,只好又往左腿股动脉插上一针,重新再洗,好不容易终于洗完全程,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三天。惊涛骇浪过后,我爸这时,看上去虚弱得不得了,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沉沉睡着。

 

再来打一回拳吧

 

  隔天,他几乎都在睡觉,醒的时间很少。又过一天,我一早醒来,他也醒了,招呼着我说他要下床走走,我说不行,手上腿上各有伤口,医生千万嘱咐不可轻举妄动。他不听我劝,右脚攀着扶栏,做势就要翻身下床,我奈何不了他,只好扶他下床坐着,要他乖乖坐好一起看晨间新闻,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我说:「走,咱们父子俩再来打一回拳。」我说好啊,来练练推手吧。「不是,咱们到走道上演演太极拳!」我说不可以,你身子这么虚弱,万万不行!我爸牛脾气又上来了,挺直身子就要站起来,我又只好扶着他到走廊走走。他一到走廊,便伸直摇颤的双手,开步扎桩,我一看这怎么了得,赶紧在后头抱住他,防着他又摔了下去,然后他便缓慢又辛苦地演了三式我从未见过的架子,我在背后抱着他,只觉这三式意境萧索却又生机蓬勃,仿佛山穷水尽又似柳暗花明,看似淡默浑沌却又从容饱满,就在我参悟不解的当下,右腿上一股热流忽然漫上身来,我低头一看,裤子竟染满鲜血,再仔细一看,父亲右股动脉正大量汩出鲜血,我扬声大叫护士,连忙把父亲扶上病床,赶来的护士急忙压住伤口止血,重新上药包扎,再放上沙包压住伤口,妥当处理后,护士回过头来不断指责我说:「不是说过不可让病人下床吗?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我连声道歉,护士才愤愤地离开,我回头看父亲,他又沉沉睡着了。

 

父亲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过来了

 

  入葬当天,大伙都散了,我一个人独自留在五指山上,陪着父亲,阳光清明,从坟地上望去,可以看见整个台北盆地,左边远处海上的基隆屿历历可见,四周青山,微风轻拂,我望着父亲的墓碑,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就在这个当头,我不自觉地挥动起双手,随意周转,任情摆架,不由自主地演起太极拳,这一刻我才恍然,父亲曾说过的张式太极拳心法「身随意转,意动架成」,原是这般道理,而我流着泪有意而出的拳式,竟是招招不舍,式式想念。

 

  又过了一年,我爸周年祭,我上五指山祭拜烧纸钱,纸钱烧完后,又不由自主地演起拳来,不同的是,这回拳路极为心平气和、哀伤无动,就在我收势作结的同时,忽然胸前涌起柔和似风、静止如山的舒坦,这一刻我才猛然领悟出父亲在医院走廊上演示的那三式究竟是何用意,也许他老人家是想借着太极拳告诉我一些人生况味 -太极拳不就是动静、虚实、刚柔、开合、方圆、卷放、轻沉、快慢、里外、大小、进退、上下、左右,等等看似二元对立实又相互统一的状态吗?那么生死呢?生死难道不也是太极吗?父亲在临终前奋力一搏,他预知了自己即将不久人世,可是他知道死亡不只是生的终结,同时也是生的开始,生和死一样看似对立,实则也是统一圆融无碍的 -等我悟到这一层的时候,我才坦然喜悦起来,因为往后无论哪一回我开步扎桩、挥手运拳的同时,父亲正也在另一个世界和我阴阳无缺地配合着,一回、二回、三回,回回相扣,生死相关,一直要等到我把拳又传给了我的小孩,他才会真正休息,而那时我早晚也是要和他再重新相聚的。

 

  张辉诚,现任教于台北市立中山女高。作品曾获教育部文艺创作奖、台湾文学奖、全国学生文学奖等,甫获第二十六届时报文学奖散文评审奖。

 

【本文摘录自《中国时报》人间副刊